文: 阿钟
梁护士坐在母亲身旁,她笑吟吟地问她,aunty,今天感觉怎样?妈妈一贯地用她抽离的表情,稍有迟疑地瞄了她一眼。
梁护士是槟城圣安宁护理中心的护士;第一次当医院的专科医生向我提起他们时,我的心为之一沉,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一天真的来了,我如今需要为着我自己的亲人去接触他们。但他们很快就以一种我不熟悉的方式开始带领我走进这样一个心路历程。
在那之前我们一家,已经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挣扎,医生越来越严峻的口气,从要求我们预备妈妈接受洗肾,到最后已然变成一个不再是选择的需要,因为她的肾脏只剩下百分之五的功能。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或许这根本不·是一个考虑或选项,但妈妈却以她的沉默和偶尔的抗议坚定的表明,她不愿意洗肾。
我和医生继续的对话,按照他们的指示去了解和参观洗肾的整个过程,和洗肾病人进行接触,评估我们家的能力、母亲的状况、与父亲及兄长讨论,并给与母亲所有她需要知道的情况;但最终我们知道,我们需要让她自己为自己做出那个决定,她有这个权利。而她的决定依然是—不。放弃医治,这似乎是一个政治错误的决定,维护她这·个权利表示我需要去面对和背负各种无形的压力,包括来自于别人及自己。
第一次和临终关顾部门的医生谈话,他让我了解许多情况之后,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我马上问他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妈妈的血液里的钾含量会越来越高,据我所知它会导致心脏忽然停顿。我说,这样的情况发生的话,我要怎么办。而这位年轻温和的医生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语调给了一个我最没想到的答案。他说,你可以做任何的事,除了给她急救——我愣了一下,他加以解释,让她躺好、握她的手、让家人过来,任何事情,但不要去给做她心肺复苏、或任何此类的急救。他颇有深意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会过意来,海涛般的悲伤和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有另外一个人理解我们所做的选择,并且和我们站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在以后继续的发生;而我也逐渐明白,可能它会继续发生直到母亲真的离世。当你以为你已经透彻地想过,预备好自己去面对一个放弃医治选择离开的亲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你以为你都预备好了,但那彻心的痛还是会忽然地突袭你,让你惊觉,你其实完全没有预备好,或许你永远无法预备好。
在那些夜晚当母亲感觉气喘,当她似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时,我只能抱住她喃喃地祷告,无助感完全淹没了我。帮她抹身子时,望着她肿胀的双脚,我内心有种无法相信的感觉,我真的让这一切发生吗,我真的放手让她离开吗?我不知道以后我是否会后悔这个决定。
梁护士望着我,这是她第二次来家访。她说,aunty的情况还是算好的,从我上次过来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已经三个月了哦。我告诉她母亲的血糖一直不稳定,时高时低。医院停掉了她的胰岛素之后,我一直定期留意她的血糖变化。我很苦恼,不懂要不要恢复给她胰岛素。但是梁护士却干脆地说,那你就不要再去量她的血糖好了。我瞪大了眼睛,他们再一次提醒了我我们自己的决定。
放手原来不是我们想象那么容易。
医生们的一些话有时候仿如我自己内心问自己的问题,迫使我去面对更深的恐惧。肾脏衰竭会给身体带来沉重的负担。若是红血球太低,医生们会要求她立刻入院输血。我忽然意识到,我如今需要衡量每一个取舍,不断以放弃医治来换取她最大的舒适。我不知道原来后面我还需要做那么多困难的决定。
我永恒地在那种两难里挣扎,我不要你经历痛苦,但我也不要你离开;至少不是现在。我发现自己狼狈地喊,等等,神,我不知道自己预备好了没有。
我更牵挂的是,她预备好了吗?
大多数的夜晚,我陪着她,有时她看她的电视剧,我看我的书。有时她陪着我,看我的英语片,然后很快就睡着了。我很渴望我们可以促膝谈心,但那从来没有发生。有时她精神很好,眼睛炯炯有神;她会静静地似乎在想着什么。但她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在我的世界里,如果一个人无法把心里的话告诉另一个人,那这两个人根本就毫无任何连结、甚至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不知道,对于妈妈,我是否可以这样要求。我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沉默流失的夜晚时光里,寄意任何可能可以的神秘联系,让她的心可以感受到我、甚至感受到神,知道她与我们一起。
我觉得神问我,你预备好了吗?妈妈似乎很平静。她沉默地等候。我不知道是否是我拉着她,不愿意放开她。
我渴望妈妈会告诉我她内心的感觉,她想一些什么。我私下里更渴望她可以稍微提到她对天堂的期待,她却不能按照我的期待说一些可以满足我的话。
爱一个人,原来是完全不在于自己。爱只能是不离开她,坚定不移地陪着她走在这一条漫长而煎熬的道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