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启城
▌编按:作者黄启城, 1936年生于中国农村,两岁被生父遗弃,后由人带到砂拉越诗巫树胶芭里,度过童年,文中所记皆为作者儿时所闻。
经历日据时代,只上过五六年学堂,年纪轻轻走进社会当派报童。有了些少积蓄又回农村,早上割树胶下午上学堂,勉强完成中学教育,再去报社任校对兼见习记者两三年。后与王氏女结褵组织家庭,迫于无奈走进木材行业,一瞬间过了半个世纪。为了见证主恩,以文字留下记录,著有《脂油满径》《青山依旧在》《余晖》《森林情·原住民心》等。
(一)诗巫沦陷
日本军队自称为“皇军”,世人称之谓“倭寇军”,野心勃勃地想侵吞全世界。东南亚许多国家,包括印尼、新加坡、马来亚以及婆罗洲的汶莱、沙巴、砂拉越等地都深受其害。
日本倭寇侵略砂拉越年代(1941年12月到1945年8月),这三年八个月,犯下的滔天大罪,罄竹难书,也激怒了全世界有道义的国家,对日军采取行动。美国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伤亡惨重,才惊醒了当时的天皇裕仁宣布战败,签署投降书,才让世界显露祥和曙光。
这里我就说一说,诗巫惨遭倭寇蹂躏的年代,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还记得中国有句话:“宁做和平狗,不做乱世人”,用来形容当年的苦况。那时我八九岁,才渐懂“世故”(福州话“懂事”的意思),对事物刚有些敏感度。
记得一天,老爸为了卖树胶片,顺道采购一些油盐酱醋,便带我到诗巫去见见世界。初次进城,有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东张西望,一切都新鲜好奇。卖了土产,购了日用品,老爸带我到街上去溜达,不巧遇到三名身着浅黄色军服、手握长枪,还有刺刀套在枪管上的日本兵在巡逻。老爸见到,马上立正低头行礼,而我不懂规矩,只拉着老爸的衣袖蜷缩一边。倭寇见状就赏我老爸两巴掌,好像警告说:为何没有教导孩子尊敬皇军。因语言不通,我爸只有指手画脚地表示对不起。其中又有一个兇巴巴地用枪尖指向我,作状刺杀,老爸见状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三求饶,他们才悻悻然地走了。虽然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中,却没有人敢出来助一把,因为遇到这蛮横不说理的倭寇兵,避免惹祸上身,也不敢有任何行动。这一惊险事况刻骨铭心,虽事过七八十年了,还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二)蛮横侵占惶恐渡日
日本倭寇侵占年代,农村里根本没什么娱乐,只有到邻家去串门谈天说地。我家人丁单薄比较清静,又地处中心点,茶余饭后常有两三名邻居来闲聊、车大炮。他们总是说些日本兵的罪行,说到激动时拍案用三字经叫骂,发泄心中怨气。年纪小小的我,也喜欢依偎在父亲身边,聆听大人们的讲述,听得津津有味。感谢主!衪赐给我有这样敏锐的脑子,这些陈年往事还记忆犹新,今天可以笔录与大家分享。
当年他们谈的事件很多,但不外是日本兵惨无人道的恶行、凌虐平民百姓的事迹,这里我只选两件事细说:
这事情发生在我相邻的村庄。有一户家庭只有夫妻俩跟一对年幼儿女,劳动力只靠有病在身的家主一人,所以年年缺粮,只靠杂粮充饥。有一天倭寇兵来到,看见几麻袋刚收成的稻谷,就强抢十巴仙,充作粮饷上缴。夫妻俩为了这赖以活命的稻谷,双双下跪求情也不得要领,只有死抱麻袋不放,激怒了兵哥,两脚飞踢,正中家主要害。粮被抢了,人病倒在床,三四个月后就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妇,身后萧条,状极可怜!(这里要特别说明,每当倭寇出巡,都带着会讲当地方言的翻译员,人称日本仔的奴才、汉奸或走狗)。
大部分倭寇兵都是色魔,不知强暴了多少农村少女,甚至还轮奸。所以那年代很多怀春少女,为免被盯上,都剪陆军头扮男装。有个女同乡大我几岁,跟我们一起玩也很有男人样,也长得亭亭玉立了。她老爸担心她被日本兵污辱,叫她女扮男装,剃掉一头秀发。久之,她也习惯了,虽然日军撤退,也不改回女装,结婚时还像男人样。婚礼上有些亲友不明所以,交头接耳,气氛有些尴尬。新郎官是我表弟,因此我也在场,就站出来细说从头,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三)知识分子四处逃亡
当年中国大陆也惨遭日军侵犯,掳掠奸杀了几百万平民百姓。中国历史有详细记载,这恶行也引起世界爱好和平者、有正义感的人民愤怒。同时,诗巫有一班热血炎黄子孙,也响应中国大陆抗日战争,秘密组织筹赈会,筹募物资金钱,救援中国。可是秘密组织有汉奸,向日军告发导致组织成员,被抓的抓,逃的逃。被抓捕者关进苦牢,灌水晒太阳,晒太阳再灌水,凌虐至死者有张杰儒、刘忠恒等好几人(人名或有误差)。
这里我就说一名侥幸逃脱者的经历,他就是华社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德高望重的刘贤任老师。有一天早上八九点,我在树胶园的小屋里,向窗外望去,见一名身材高瘦,头戴破帽,一身农夫装扮,提着小藤篮的人,头也不抬地匆匆赶路,却看不到其庐山真面目。我叫老爸来看,他却指斥我:“少管闲事!”原来那年代有很多“走狗”在农村里活动,寻找可吞噬的农民,向日军告发,邀功得奖赏。后来得悉,那名“农夫”就是刘师,为恐被逮捕漏夜改装,逃往偏僻的亲戚处避难。迄今想起,一位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落魄至此,实在太可怜了。我谨以鲁迅大文豪的一首诗《自嘲》,来形容刘师当年的遭遇与苦况: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其实,日据时期的恶行何其多,关于慰安妇,迄今有多国还在追究;人证、物证都在,只要求一句道歉,却一声哼唧也没有,世人永远遗恨。还有日本每年的参拜靖国神社,将阵亡军兵供奉为忠魂烈骨,引起诸多争议。加上中国人的传统信念乃“此仇不报非君子”,因此许多人至今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
(四)人手建造飞机场
大家知道诗巫的旧飞机场在哪里吗?是在萊拉学院与砂拉越科技大学之间,一片空旷土地上。这是由华人先辈血汗滴成的飞机场,始建于日本倭寇入侵的四十年代。当时日军登陆诗巫,鉴于交通极不方便,乃向农村强征壮汉,用锄头、草刀、斗车,全靠人工劳力来开建。但毕竟只是人工建造,泥土碎石铺设,所以只能供军机使用。
迨至日军战败撤退,英殖民政府接管统治,重建加长加宽,才可以让螺旋桨商用机起降。这样简陋的机场,为诗巫拉让江流域几十万人民,服务了将近半个世纪,于九十年代初,才在距诗巫市26公里芦仙路处,建造新型机场供喷射机营运。
当年建造机场,日军政府没有钱,也没有机械,只有向农村强征体强力壮者,付出汗水与劳力来建造。虽有工资粮食,但工资只是军用票(也称“日元芭蕉纸”,因为是以整棵芭蕉衬底),根本没价值——因为军政府要多少就印多少,票面都是一千、一万的,单是一碗饭就几百元。配给的米粮一天派一次,农夫一般都食量奇大,一天的米粮一餐还嫌不够,所以多数都饿着肚皮去工作。
我老爸是“坡”的甲长(编按:当地人称小区里的分区为“坡”,“甲长”类似于“Ketua Kampung”,管辖几十户家庭;“坡长”管辖百多户;“区长”管辖范围则由几个坡合组而成。),也带了十多个属下壮汉前往负责用锄头掘土,蛮力推土,斗车填土。可是有一个单身汉,人叫“吓科”(谐音)的,力量奇大,一人可做二人工,营里人都敬重他三分。他的食量很大,所配米粮不够吃;一天傍晚收工,一个伙伴不知说了什么触怒他。由于饿得发狂,他举起锄头就要掘人,还好那人躲得过,不然就命丧沙场了。
这时,一名日本兵巡视经过,就上前苛责,还用刺刀指向他。他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扑向日本兵作状要揍他。这名日兵好像很懦弱,刀也没有刺过来,一走了之;相信他是要向上司奏告,采取什么行动。老爸看到这一幕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只知大事不妙。大家议论纷纷,吓科也惊醒了,自知理亏,趁人不察之际,一溜烟走了不知去向。日本兵来时,唯老爸是问,苛责他身为队长没管好下属。日本兵先赏我老爸两个重掌,老爸毕竟是一队之长,懂得规矩,弯腰屈膝连声道歉才了事。再说吓科这个鬼灵精,也熟识地理环境,漏夜走去伊班长屋躲难,经过一些时日,这事也不了了之。
按当时景况,跟日本人做工都是有做无食,哼也不敢哼一声,生命也没有保障,还好只有三年八个月光景,惶恐不安地渡过了。当英殖民政府接管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行动自由,也可抬起头来走路,只此而已。
注:以上所说,都是大人们闲聊时听说的。
(五)祖宗智慧上帝恩典
日本倭寇侵马时,轮船停运,物资极其匮缺,手头也没有金钱;即使有,市场上也没有东西好买,所以老百姓都过着极痛苦的生活。但在农村里个个都有上主赐的智慧,什么都可以自己来,生活勉强撑得过。就说一日三餐的米粮吧!有种稻就有米吃,有种菜就有菜吃——只要有泥土就有得好吃,不至于饿死。但要选择肥沃的泥土,因为瘦脊的泥土长不出东西来。这也如《圣经》说:“又有落在好土里的,就结实,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三十倍的”(太13:8)。
生病时,山里的花花草草经过处理都是药。比如感冒时就用“乞丐碗”“饭匙草”;中暑了就用茅草根、蠶仔叶,又或刮痧。炎疮肿痛,就用大头蕨,有脓者就用蟑螂的肠子。头痛也靠刮痧或用井水冷敷;肚痛服用穿山甲肚子里的渣,煎汤来喝等等。其功效如何?我只知道那年代,大人小孩生病时,都靠这些活过命来。
还有小孩子也活得很开心,没有书念,就只有帮父母做些轻便的家务。当时没有其他娱乐,也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只有找朋友玩爬树(当然只是爬小树)、抓胡蝶、蝉、蜻蜓,还有跳绳、捉迷藏、玩胶汁、摆家家酒,有时还窜进灌木林去找野果,酸的、甜的、苦涩的,任你选,任你吃。有时,也到小河去抓小鱼等等,玩得不亦乐乎!有一次,年纪比我大几岁的大哥,把鱼钩伸到洞里,想钓大鱼,却拉出一条小蛇来,惊怕得要命,从此不敢再这么钓了。这样整天曝晒在日光下,个个皮肤都是黑黝黝,被大人们称为是“拉仔子”(称伊班孩子,含贬义),但当时,大家都长得很结实、很健康。回想起这童年乐趣,回味无穷也。
(六)军国主义罪恶滔天
说了这么多有关日本倭寇的恶行,还只是冰山一角。只在侵华期间,单单南京就屠弑了三四十万人,还有其他省份呢?更有韩国、马、印、星等地被奸杀掳掠的,不计其数。还好有美国带头投掷两粒原子弹,才惊醒了日本天皇签署战败投降书,结束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这里我就说,日军在诗巫投降撤退时的一些情景,当然也都是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当时驻扎诗巫的日本兵为数不多(没有准确数字),撤退时在宪兵府(今越邦、启德行之间)行军礼,列队沿着海唇街走向海港局码头。街道两边站满看热闹的人群,眼看日本兵垂头丧气,手执日头旗,不敢高举,但仍握有枪械武士刀。他们蛮横无道的气焰全失,犹如丧家之狗,头都不敢抬地缩着尾巴匆匆走过。看热闹的人群中,许多丧失亲人的,对这恨之入骨的日本兵,想采取一些报复行动,但经旁人劝说也就静下来。
这批丧尽天良的日本兵投降后,乘坐军船从拉让口开往新加坡。但离开诗巫码头不久,又兇性大发,向着前南村、中南村、丹章公集这一带,毫无目标地举枪扫射,有些房舍留下弹洞,到了六十年代还可看到。如今因河岸腐蚀造成土崩,可能已不复存在了。还好当时社会治安不靖,沿江住户多迁往后山找生活,才没有造成伤亡的惨事。
从他们垂死挣扎的举动,显露出极恶穷兇的嘴脸。其实那年代,普通老百姓对日本倭寇的印象,都是“恨之入骨”。
可是当我灵修,看到《马太福音》五章四十四节这么说:“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是主耶稣说的。看了这经节,也想到中国俗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千古传承的名言,对日本人痛恨的心才释怀了。这里我也盼望大家都为日本政府掌权者,以及所有平民老百姓祷告,让这惨无人道的军国主义死灰,永永远远不再复燃。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