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砚
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
我在1992年4月受洗为基督徒,在之前的十年间我停了没有写小说,,其中一个原因是“我曾经十分怀疑,花团锦簇、百花齐放只是个人类绝望的理想”——理智、美、现实人性的挣扎,搅在一起,是一团大混乱。我在1980年写《花》的时候,这个倾向已经很明显。一个连自己内心都不能处理好的人,又偏要挣着要去正视人生,是冒何其大的危险,且又要将 “一大团混乱”付诸文字,到最后我自己也不能把持了。
及至洗了礼,1995年的某一天,我看到《罗马书》3章10节的经文“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真是大吃一惊,在朋友中也不缺乏性情良善、品德高尚的人,端的是“无可指责“;在律法、道德、情理下也并无越轨之处。但是《罗马书》3章23节上又说“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欠了神的荣耀”——世人指的就是“每一个人” 吗?世人世事没有完美,大家没有异议,但是有一天有人对我们说:“我们都是罪人,一班待拯救的罪人”,你也会大吃一惊吗?
保罗的性情相争自白书
我在这“大吃一惊”甫定后,便着手写《化装的故事》。故事在打桩的时候,保罗在《罗马书》上的性情相争“自白书”给我很大的启示。他说:“我也知道在我里头,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最后他还说了惊心动魄的一句:“我觉得有个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
打架鱼的视觉意象
于是我在故事里,加进了“打架鱼”,作为“罪”的象征和意象,我让这打架鱼贯穿文本,时不时游进这故事的情节里,或者说男主角顺福的心里——“两条五彩斑斓的打架鱼不时在他心里游来游去,伺机发作,一碰上便斗个你死我活。” 但这样也很累,他也很想把它们撵出去,但有时真是太无聊,且让它们在里面活动活动,也让心里有些涟漪。他是个内心充满挣扎的人,有时心里像有两个人在厮杀,火并厉害时他就开始自己对话。他的妈妈常常埋怨是他小时家里养了打架鱼。
当年母亲原不准养,说是养了,家里便生出纷争,他只好偷偷养。一天母亲发现了,鱼就全倒在马桶里了,一冲水,哗啦哗啦,鱼全不见了,他飞奔到外面水沟去,看能否追回那几条鱼。鱼其实都潜到暗沟里去了,从此不见天日,它们去了哪里呢?这真叫人恐慌和无助。
这就是“罪”的特性,它存在我们心中,不是人的方法和能力可以解决的;这也是这小说里的核心思想。我把一个眼睛能直接看到的实体“打架鱼”,转化为头脑里的一项活动,使它成为一种意象和启示——这个“实体转抽象”,最大的目的,是要人“看到”里面的含义,而不再是那个实体。如果这个“视觉意象”用得好,能贯穿全文,形成一个“意象结构”,就能一气带动全文走向,添加丰富色层,又有立体感,扣住主题。
一个以陶为业的人家
那么“罪”本身有没有出路?在探讨“出路”这个问题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人们对于“罪”的定义如何反应——假如一个人从不认为自己有罪,那么“出路”的问题便似乎不存在。
我于是根据“罪“和”出路“这条线索,设计了一个以陶为业的人家,大儿子顺福是凑数念完初中,然后在那间只有三个人的邮政局工作,卖邮票干杂物,一呆便无法离开;自己父亲的陶厂也帮不上忙,粗活做不来,行销理账也没有办法,他内心深深自卑,这自卑转嫁出来,变成不可收拾的狂妄。
这个充满自卑,又看来莫名其妙自尊的人。这样复杂的心态组合,心里就很难有认罪的空间;人要承认自己的罪,首先要看到自己的渺小,然后看到创造主的伟大,他也才懂得欣赏旁人的好处。这个没有神,跟人也不和好的人,日子很难过。偏偏他那个看来清纯无比的妻子十分“崇拜自己的父亲,每当丈夫有什么差错,她就会细声说:”我爸爸从来不这样……“顺福就会说:”爸爸,爸爸!就只有你爸爸是有文化的人!“
这也算罪吗?
而到后来,一个会讲华语,字正腔圆的洋人牧师走进了这故事,他口中的“我们是罪人,我们是罪人”真是刺耳,偏偏他又一直在重复。师母贝儿是本地人,有天到顺福家探访,顺福的反应是很典型的:“不偷不抢不杀人,为什么要到教堂去?我们不需要赎罪!”况且那牧师一直说“天上的父”,那是个十全十美的父——自己太太那接近完美的父亲已叫人无法消受,现在还来个毫无差错的,不是把你管得难受?不止难受,简直是不能接受。
更糟的是,他的妻子曾经流产,过后便不能生育,他失了孩子,又失了面子,他出去嫖妓,又回来折磨自己的妻子,高兴便作势要出去的样子,弄得妻子”眼睛好像浇了烫油,孕了一泡泪“——他心里便一阵得意,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这么重要,可以使另一个人的心上上下下。
在顺福的标准里,奸淫不算罪,精神折磨别人也不算罪,他身边妻子的清纯看了反而碍眼,那像个无言的审判。他很想这样砸了她的“完美”,他用嫖过妓的身体去污秽她的洁白。然后又“宣告”自己无罪——我又没有抛弃她,只是给点颜色她看,这也算罪吗?
可是每次当推开那妓院油腻腻的门时,他又有说不出的虚闷,想呕吐的感觉;现在太太兰芝怕他好像怕蟑螂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妻子越来越看不起自己了!而这一点,作为一个男人,他是在意的。
天使一样的兰芝
至于兰芝,她长得真是美丽的,父母心中一个“连歪念头都没有动过,天使一样”的女儿。但故事一开头,那个清纯的女主角兰芝,除夕夜站在厨房一个高高的灶台前的石级上——就像站在个戏台上,在煮着一锅团年饭时大家要喝的汤。
这真是个充满张力的一幕:两条壁虎不知怎的大概在天花板打架,有一条不偏不倚地掉下来,掉进了那一锅滚烫的汤里——兰芝的反应是怎么样的呢?惊叫一声,然后看着那一锅汤,不知怎么办?可不是,她近乎冷静地处理掉那只汤里的死壁虎,再加两茶匙味精,然后任由别人把汤端出去,当然,她自己没有喝那些汤。说来她真的是没法子办好这件事,把那一锅都是好料的汤倒掉?或者老老实实告诉大家,让大家扫兴一轮,然后一起责备她没有顾好那一锅汤?团年饭,本应是快乐气氛的……她真是没路了。
兰芝的家婆乌娘是个能干的人,平日媳妇煮得好吃,只是因为“材料够“,而不是”媳妇巧”。她又越老越吃不着味道,所以兰芝在她面前很难及格。于是这个媳妇在万事不能作主的环境,她在这一锅汤上作了主。她“冷冷看着一班不知自个儿命运,整两围台的人,他们高高兴兴地喝着汤”——这是一场美的破灭,而且在故事一开头就出现,把这美撕破,又捶烂。
罪需要出路吗?
悲剧,就是把真相揭开给人看。但这不是坏事,当我们知道伊甸园那一场陷落后,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假如世上没有“救赎”这回事的话。于是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需要出路——“罪”需要出路,不然就像那些倒进马桶里的打架鱼,它们只是流去另一个污浊不堪的地方。
兰芝对自己的美丽是在意的,也在意众人眼中的她,可是那像一个光滑的皮球,是用自己的手无法抓牢的。
这小说为什么叫着《化装的故事》呢?在小说的开端有几句话:“这是一个化了装的故事,事情很可能发生在八、九十年代,但为了方便说故事,人物就穿了三十至六十年代的服装出场,并加一些历史道具。时间性并不十分重要,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人生原是一台戏,我们演给天使看——”看看这些即使有时“感觉自己不是很良好”,但又绝对是“跟罪无关”的人,当他们都碰在一起,后果是怎么样的呢?如果世间只是人与人的相遇,而总跟神擦肩而过,不免是一场又一场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