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奖:《末班车》
文:谭维保
我出门的时候,天空毫无预警的下起雨来了。
一如往常,跟气象局预报的天气晴并不符合。
今天的雨,牛毛似的,不急不慢。
空气霎时变得潮湿又闷热,像刚刚拧过的抹布,黏糊又沉重。
我这一年来当社工的日子过得忽上忽下,像潮湿天气下的天空、匆匆而过的风、奔走 的行人、以及疾驰而过的车。
人生,就像这种天气还在开车觅路的我,在雨中隔着上上下下的雨刷寻找路口的名字, 还真不容易啊!
车里不断循环回响的歌曲是五月天的“任性”。
“我决定就为了你为了你勇敢任性,
世界再对我再錯又有何惧?,
总有一天這一切变成回忆,
所有风雨都會是人生风景”。
我眼睛再扫一扫副驾驶座上的工作档案资料:
“丽宫旅馆老板,陈永福,男,65 岁。”
“到红灯区探访个案,我还真任性啊。” 我心里暗忖,嘴里哼着歌,为自己壮壮胆。 五月天继续唱着“任性”:
“这世界破破烂烂,为了你缝缝钉钉,
此刻的轰轰烈烈,都会是点点滴滴。
想活成铿锵砂砾,去为你击碎阴影,
再炼成无瑕琉璃,折射出璀璨光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播放键,歌声戛然而止,车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我不想再任性了。” 像闪光一样,心里闪过了这个浮现了无数次的念头。
在中心的社会关怀部门任职,迄今三年半,工作繁琐,涉及政府部门、学校、家庭、 老人院、孤儿院、警察、医院,教会社团等各种机构,但薪水却非常一般;一旦做满 四年,我就要按照计划马上离职,到国外工作,赚取外汇。
我告诉自己,走吧,走吧,走完这个案子,就当作完成最后一件任务吧。从今以后, 社区的事情,撒手不管了;故事的最终,让尘埃落定。
有人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任何可以拥有的东西里。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晃了晃头,还是先把车子停泊好吧。
映入眼前的,是红灯区廉价旅馆的霓虹灯招牌交错闪烁。
灯光时明时灭,照着旅馆斑驳不堪的墙面。
不像是在招揽客人,倒像是在照着一大片许久未能治好的伤疤。
我向着丽宫旅馆走去。那里站着几位穿着张扬的女人,三三两两地高声交谈着。
“帅哥,进来看看吗?” 我正走神着,那突兀的声音太突然,吓得我脚步一顿。 眼看对我说话的是旅馆门口其中一位体态丰腴、化着浓妆的阿姨,但穿入我耳朵的却 是男人粗哑的声音。
“不是的。我不是来找小姐的。” 我面红耳赤的出示中心的工作证件,急急的为自己 澄清。
“我找老板,陈永福老板。” 一刹那间,我头皮至额头处一阵发烫,豆大的汗珠滚落 下来。
我狼狈地掏出手帕擦汗,眼角不安的张望四周;这毕竟是我最不想遇见相识之人的地 方啊。
“哦,原来帅哥是来找我们的老板的哟。“ 眉开眼笑的“阿姨”,举手就往我的右肩膀拍一拍,顺手捏一捏。
我顿时满脸通红,本能地往后一缩。
“永福老板在二楼房间,70号房。”那位“阿姨”笑语晏晏的把我带到旅馆一楼冷冷清 清的服务柜台。我忙不迭地道谢,空气中一股味道,却猛地钻进鼻孔。
我挡不住这来得猝不及防,却也分不清这是人世间的哪一种味道 – 烟味混合着香水味、 老旧地毯混合着落地窗帘布的味道;零落的旧茶几上啤酒瓶和杯子散发的酒精味、厕 所里消毒药水味道,再混杂着几位坐在偌大的沙发椅长得黝黑壮硕客工的体味。
这些年为了更有效地协助众多个案,身为社工的我努力的在各区明察暗访,自问对这 城市已是最熟悉不过,此刻我却对自己置身之处感觉无比的陌生。
我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和看见了的社会面貌,也许还深深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暗流和旋 涡。而当时的我尚不知道,更叫我意料不及的,是与陈老板见面过后,他对我提出的 要求。
“陈老板,您好。” 首次见到陈老板,我极为吃惊 – 他不是我想象中那种浑身刺青的彪 形大汉。
根据资料显示,陈老板身患骨癌第三期。眼前穿着背心及黑色短裤的他,瘦得只剩下 嶙峋的骨架。
房门打开以后,只见他整个身子伏在房门边的柜子上,而右边裤管下面,竟是空的! “陈老板,您的脚 … ”我的心猛地一沉,完全没准备好面对眼前这一幕。
“一个月前癌细胞蔓延到小腿;医生说,留不住了,只能割掉。”
“陈老板,很痛吧?”
“痛到骨头里。你看,我连躺卧也不行,只能站着歇一会儿。”
“陈老板,我们中心可以为您做什么吗?”
看着气若游丝的他,仿佛连最后仅有的力气都被疼痛夺走了。我思忖,我们无法减轻 他身体的痛苦,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尝试舒缓他心里的重担。
“我跟在我旅馆工作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儿。”我舌头像打了结,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想请你把她接去你那里,帮我为她找一户人家领养她。”
“但是,我们中心没有育婴室设备呢,我们职员们应该都不会喂奶啊。陈老板。再说 了,孩子需要哺乳,也离不开妈妈呀。”我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的回答了一大篇。
“你这是在说什么呢?我女儿都已经五岁了。”陈老板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也像是 想起生命中有一件让自己觉得安慰的事。
看见陈老板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意的时刻。我心里竟也莫名轻松了许多。 我很高兴,在陈老板需要安慰的时候,有女儿陪着他。
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有我陪着他。
“为什么找你们?因为我就是要找基督徒的人家来领养她。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 我相信基督徒的家庭教育可以更好的栽培她。”
陈老板一口气把他的心愿表达清楚了。
“你要快一点,尽快进行。很快的,我就要下车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用力的点头。
那一刻,我们相互对视;当下无声,两人却泪流满脸。
许多旅馆里里外外认识陈老板的人都觉得,他这一步偏离了他过去的人生轨迹。但是 陈老板自己认为,这一步整合了他和女儿全部的人生故事。
在各方的配合之下,我们积极的安排了陈老板与领养家庭见面。陈老板的女儿很快的 适应了新家庭的关爱和照顾。
而我与陈老板的每周一叙,渐渐成为读圣经、唱诗和祷告。不久以后,陈老板要求一 本圣经。他想在夜深疼痛无眠时,背诵诗篇第 23 篇。他说,他的墓碑上就是刻上这段 经文了。
陈老板后来再经历左脚的截肢手术,一直到癌细胞渐渐蔓延至他的大脑,他受洗了。
因着过去年轻时生命的选择及晚年身体的顽疾,陈老板经历了灵魂的暗夜;他的身体 因为截肢早已经支离破碎了。在我看来,其实这是上帝给他生命的一个机会。在支持 他的众人的协助下,他把自己一片片再次拼凑起来。
无论是在旅馆的暗房里,还是医院的病床上,我看着挣扎的他,他也看着挣扎的我, 我们和所有人,因着他最后的选择,都在一起体验了变得完整的感觉。
当无腿的他站起来,闪闪发亮的灵魂具有让人不能小觑的感染力,他的勇气带给我勇 气,他的爱激发大家的爱。
陈老板教会了我: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结局。我们不是注定 要在此生变得完美,但我们却在此生得以变得完整。
“我想,很快我就要下车了。”陈老板常常这么对我说。再后来一些,他再加上一句, “上帝会来把我接回家的。”
约半年以后,陈老板如愿以偿。
他走后,天空时而云彩朵朵,时而刮着大风。
你猜对了,我最终也没有呈上我准备多时的辞职信。
我曾经以为的感情、金钱、权力、成就和梦想能为我的生命赋予某种重量,或存在感, 或让自己感受到被需要、被认可、被爱,但它们更像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外在记号; 而这样的痕迹,终究会被时间抹平。
陈老板用他在其末班车下车的历练告诉我,人生的意义,在于上帝再给你一个机会, 让你捡拾自己不完美的碎片,拼凑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
每段故事的结局无非是希望每个人都这样带上完整体验人生的自己,那日终究会到来, 乘搭这列末班车,完成回到自己、也完成回家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