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丹萍
母亲节的前一晚，我带着不一样的心情，在回复着一些朋友的关怀询问。
在我母亲离世的两个月前，二月11日，就有朋友这样问我：你的妈妈活着有意义吗？面对这样的提问，我哑然。这位如兄长般的朋友，继续发了连串的问题，我不仅招架不住，心里觉得这大人也太残忍、缺乏同理心了吧！他并没有堆炭火在我头上啊！圣经中不是有记载古时若有人寒冷难耐，就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使他全身温暖过来吗？
当时我的母亲没有意识地躺着，睡了半年。2021年八月底，母亲是再次跌倒脑溢血，手术后一直没醒过来。手术前医生明确告诉我们，那只是一个救命手术，结果如何，不知。作为儿女，那是难以抉择的时刻，最终我们选择救命。事后，很多人问：你们的母亲都80岁了，为什么还要动手术呢？这是叫人无言以对的问题——作为孩子，即便选择让她顺其自然，事后仍有人问：为什么不让她动手术，博一博呢？
我们的痛与挣扎旁人难以理解，我们亦不敢奢望被理解。于是，在疫情中我们小心翼翼地，尽所能照顾母亲，尤其是二哥，他留在她身边作为主要的照顾者。就这样，母亲在昏迷中渡过了她80岁的生日——中秋节、冬至、圣诞节、元旦、农历新年，一个一个节令随着日子……我把红包张罗了，放在妈妈的手中，于是就跟往年那样，我们从妈妈手中拿到了红包。望着不再言语的母亲，我们的心一直揪着，不知这条路还有多久、多远。唯尽我们所能，全心照顾她。
就在这低谷的时候，朋友突然发信息问我：“你的妈妈活着有意义吗？”对正面对许多未知数和挣扎的人来说，这问题是“残忍”的， 妈妈活着有意义吗？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问——而有没有意义，是否应是由上帝决定的事？
2019年，我被派往文丁工作的时候，母亲才动了第一次头部手术，正处于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她。心一直很痛苦，无法言喻。然后因新冠疫情，政府实施行管令，我是感恩的，因为我虽然不能回家，却安心；那段时间有人在家照顾母亲，少了送她到日间看护中心的拉扯。后来每次回文丁工作前，我会带妈妈外出吃早餐，然后送她到看护中心。母亲总是百般不愿意，每次放下她，我非常痛苦。一次她对我说，不是说去哪里哪里吗？然后说：你骗人的！彻心啊！这样的母亲，活着对她有意义吗？我自己也在问。
图源：unsplash@olga-kononenko
从行管令开始一直到去年八月底，母亲手术后，我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才发现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回家的次数很少。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会说话、会笑、会生气的母亲，是去年七月二日；在EMCO前，我赶回家，逗留三个小时。然后，她就一直躺在原来的地方，没有睁开过眼睛看看我们。母亲活着有意义吗？没有。
我一直不明白上帝为何如此待她。母亲是个善良、可爱的人，她爱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丧礼期间，很多朋友、弟兄姐妹前来，不完全为我来，也包含对母亲的爱和想念。可是，她一辈子好像都在吃苦，晚年可以享清福的时候却中风……然后连串的事儿。我情何以堪？我常问上帝怎么了？母亲这一躺，就躺了将近八个月；不短，但也不长。二哥一直努力希望母亲醒过来，可是，这些对她有意义吗？
答案是没有意义，一点都没有！对于不愿意看见母亲受苦的孩子来说，真的没有意义；对于为母亲承受压力的孩子来说，很难看到意义。所以，那天朋友有点“咄咄逼人”的提问，我无可适从，也觉得他是怎么了？
今年复活节第二天，四月18日凌晨四点，母亲停止了呼吸，走了。望着安祥的脸庞，那一刻，我顿悟了原来人生如梦是这么一回事——母亲曾经存在，是那么真实的；但她已不在了，一切突然很飘渺、虚幻——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而同时，我突然体会了母亲活着的意义。母亲没有言语安静地躺着，其实对我们来说是何等珍贵的陪伴。
每次回家，知道母亲在她的房里。我都会大大声喊妈妈，因为她还在，深怕有一天已经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大声喊妈妈，也喊她各种的外号“嘟嘟！大肥婆！宝贝”。每次经过她的房间，会往里头望，知道她在那里，心是踏实的。母亲离世当天下午，等着入殓，我们谈起还未处理的医药费。我和二姐说，那笔钱花得值得，就算为一个月多了一万多两万的费用，但这八个月母亲和我们在一起。这是母亲活着的意义，那是上帝给我们的安慰，帮助我们预备——不知不觉，我们习惯了安静躺着，不说话的母亲——当她走了，那分离的痛苦减轻了一些。我在母亲昏迷的那段日子特别想念她——那个会说话的母亲；如今，想着的是那安静睡着的母亲。
我这时回头看朋友发出的问题，好像有了答案：
1. 你绝不知道现在你妈妈的心灵里如何？
丧礼后，好朋友发来信息：“我相信妈妈走的时候，也还记得你对她的爱。她带着你们的很多爱离开。”读着，我更难受。若那一刻，母亲记得我们的爱，那是怎样的呢？但愿母亲在最后的日子体会我们的爱，也领受天父的爱。
2. 你觉得痛苦的事，你妈妈也一定体会得到吗？
不一定体会，但她肯定不愿意让孩子痛苦。
3. 上帝会那么坏，让她痛苦地活着吗？那是爱？
我的确曾觉得那样。然而，现在明白，那段日子是恩典。很多年在祷告中的祈求，在母亲离开后好像全都一下子成就了。母亲昏迷的八个月，上帝医治我们各人的生命、修复我们的关系。其中，我的大姐，这次行管令期间，是主要照顾母亲的人；过去十年，整个担子和责任都独落在我身上。这段日子，让她有机会贴近母亲，就没有留遗憾。
4. 你的痛苦不可能是你妈妈的安慰和喜乐吗？
这过程是挺煎熬的，但这确是母亲的安慰和喜乐。母亲离世后两个星期，她的妹妹跌倒去世了。后来听说她的情况，我们都有点难过。姐姐说，幸好母亲的孩子都全心照顾她。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放弃母亲或让她独自承受各种痛苦，大都在她身边。
母亲的丧礼后，我其实有点不确定，那丧礼是否做得很简单？后来谈起，大哥说：“人都不在了，不需要花这些钱。”我感恩，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已尽力；母亲弥留的时候，每个孩子也都陪在她身边、我想，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喜乐。我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妈妈，你是很有福气的，孩子都很爱你。
最后一个问题：上帝允许你妈妈毫无意义地活着吗？
此时，我才明白，母亲不是毫无意义地活着。母亲的存在是温暖的，是有温度的，是能感受到的。很多时候我会倚在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那是生命的迹象；我也会让母亲的手环着我，感受她的体温，那是她无言的抚慰。
我想说，尽管有很多事未能全然明白，但是，母亲活着，对我们的意义非凡！那段日子，母亲似死，却是活的，如泰山般重大，且如太阳般温暖地活着。
日光之下，有太多无法解释的苦难，人人都走在不同的挣扎、起伏不定中，偶尔我们或许怀疑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人生的路，似乎很难，却也容易。
主耶稣说：“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太11:30）——我们要走的路，上帝知道，祂会带着我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