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陈静娴
采访、整理：又青
（一）
“既然盲了，为什么还要去想能不能再看见？况且，我觉得我看得到，我是用心眼看。”静娴睁着大眼睛，笑着对我说。
换着八年前，她不会接受的，她自问：“我没做错什么，人家说的这些‘报应’为什么临到我？为什么？” 母亲也说：“你别出去了，你又看不到，等下跌进沟渠，不要害我们。” “我们出门，你可以不拿盲杖吗？”母女俩的裂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向来关心她们的阿姨最知道。说起这家，她眉头就皱：“完全没有爱，一点温暖也没有。” 静娴爱顶嘴，母亲口不留情，家里常常上演小李飞刀，刀刀刺肉。
静娴小时外号“猫头鹰”——三年级，抄黑板时总跑到最前面，老师才发现不妥；去配了度数700多的眼镜，又圆又厚，遮了半张脸。戴着回校，同学还笑过她一阵。她视力不好，是出生就有的。
四兄弟姐妹中，她嘴皮子最硬，性格最倔强，阿姨说，她一开口就“我、我、我”不停。静娴后来看回去，给那“旧我”的评语是：“不是一点，而是非常自我、顽固、脾气暴躁。我要人家听我，在公司我也是很special的人，我要人注意我的存在。能做朋友的，我都推开了；不喜欢的人，我就直接骂。” 她眼神炯炯，一头利落短发已经好多年，约略可以想象她从前神貌。
（二）
2012年，39岁，她动白内障手术，术后无需佩戴眼睛。2014年，一天开车，眼前忽然出现点点圆白，她心里慌了一下。
“医生曾经告诉我，有一天我可能全盲，但我从未放在心上，工照做，眼照用，赚钱最重要。”
眼睛神经线萎缩，视力急速退化，她大量进食补品，治标不治本；她去针灸，越医，视线越模糊。
“我那时才开始害怕，怕掉进沟渠、怕撞到东西、怕有一天我会看不见。”好几次骑着摩托，总会莫名撞到东西；停在十字路，红绿灯转来转去，颜色好像都一样。最后，她只能乘坐巴士上班，把工作交代清楚后就离职。当时没有盲人杖，在公司还有人拉着她，但其它时候，她就像摸着空气走路，跌跌撞撞——以后的人生，难道就这样？
2015年，42岁，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颜色一个个从眼前消失，再从灰到白，只是九个月——真的盲了。恐惧侵蚀她，使她只能躲在房里；偶尔走出去，邻里一句“她是盲的”，像利刃搜刮她的心；更痛的是，连妈妈也这样。静娴不知，同时期患上大肠癌、正在化疗的妈妈也在撑着——这是两个受苦的人。
有段时间，中学同学丽端时常找她，约她喝茶、逛街，鼓励安慰她，甚至答应她，暂时做她的眼，直到她眼睛好转（当时还未全盲），给了她一些勇气去探索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丽端说：“在学校，她就像大姐大，乐于助人，很有义气。但她总笑我走路头低低的，只看地上。她是个开心果，每次同学聚会都积极参加。可是，这个开心果只是表象而已。”
（三）
2016年，静娴拿到人生中第一把盲杖。那是前同事介绍她到槟城圣尼古拉盲人之家，学习盲人生活技巧。在宿舍，她还是怕，总是贴着墙走路，手上腿上青一块、黑一块。逐渐掌握了，听说盲人也可以成为运动员，她毅然报名，自信和勇敢回来了一点。
她学抛铅球、丢铁饼、标枪，但心底的恐惧还在，根本无法发挥最佳状态。
“以前，我什么都能做，眼睛出问题后，许多事却不由得我掌控，我做不到。”拳头握得越紧，就越颤抖，张开手，只是一把空气。她什么都抓不住，逼着接受“我”不是人生主宰。想起过去疯狂信奉的神明、想起过去做好事只求自己益处的利己心态，她发现所仰赖并寄托的，在最紧要关头发挥不了作用。静娴的眼神飘向了窗外，像凝望远方，思索什么，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经过一两年培训，静娴不仅参加过古晋残缺运动会并获奖，也参加了视障者骑行84公里活动。
同年，2017年，44岁，无意中发现乳房有硬块。检验报告说是良性肿瘤。
（四）
“阿娴，你信耶稣啦！耶稣很好的，神可以安慰你，不会再害怕……”那时候，给静娴传了许久福音的阿姨月金，还是常常打电话来。
静娴想，你口中的上帝那么神圣、那么伟大，OK啦！我就挑战一下。刚好一名基督徒朋友找她，她就主动要去教会。
“很奇妙，我一踏入教会就觉得，这是很温暖的家。”静娴很善于言辞，可说起那莫名喜悦感，词穷了。2019年6月到9月，她每周都去，她觉得好像看见了十字架、看得到耶稣。
信徒关爱、家的氛围，叫静娴舒服又平安，可这还只是一种感觉，她还没真正认识主——耶稣是谁？为什么需要赦罪？人如何改变？一知半解。
同年10月，听说吉隆坡十五碑有盲人学院，有丰富的活动节目，还可以结交盲人朋友，静娴对哥哥说，她要去独立生活。妈妈听见还是担心的，不过想到女儿曾大胆地一个人搭飞机到香港，由堂姐接应，就比较放心吧！她还调侃：“她不知道是不是盲的，假的，看不到还到处飞！”
（五）
从槟城到十五碑，静娴住进朋友替她租的小房间，并托人买家具用品。她精心布置小天地——进门左边是矮鞋架，再来是饭煲、气炸锅、慢炖锅；对面是有抽屉的小橱柜，放了几套餐具碗碟，柜台上是咖啡机、豆浆机。静娴沿着家具往右摸，就是高过人的大冰箱，里头塞满水果食材；挨着冰箱的是杂货柜、衣橱。剩余空间，刚好塞得进一张单人床。而冷气是一年后才安的，在她证实患上第二期乳癌后。
化疗期间疼痛、无助、疲累又怕热，一个人影从她脑海跳出来。那个人说：“我现在病了，你又盲，帮不到我，还要我照顾你……”
往事一幕幕翻出来，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可奇怪，怪兽已伤害不了她，她说不怪妈妈了。这一年里，她生活在基督徒群体中，像海绵拼命吸收真理，上帝打开她心眼，她开始“看得见人”。
苦难接踵而来，她倒冷静，丽端和阿姨都是后期才听说她的病，她还说：“我很感恩上帝让我患病，我才能体谅人、体会妈妈化疗辛苦，才明白为何她脾气那么糟。以前的我，只顾自己开心，别人辛苦是别人的事。”
六次化疗、十五次电疗，算是康复，这一路上帝搀扶她走过。后来丽端再见到静娴，她说，现在的她心会笑了，真正地开心了，灵魂也开心了！
（六）
静娴在吉隆坡博爱盲人中心认识一群好友，参加每周六的聚会。第一次听到黄敬活牧师证道时，她就怔住了——那把声音像极慈祥的爸爸。
静娴的爸爸不在有二十多年了，而这位牧师，如此温和坚定、循循善诱，低沉沧桑的嗓音，听着心里就踏实。她想起天父，极有权威，却俯就呵护卑微的自己。后来的星期天，她都去黄牧师主理的圣加百列堂聚会。
那是一间特别的教会，有视障者、戒毒者、单亲妈妈，曾经还有聋人。人员复杂多元，跟教堂地理位置情况相似——教堂落在锡克庙旁、印度庙对面，后面是佛庙；屹立了六十年，大开着门，等候迷羊归家。
（七）
同教会的梁德如，也是出生时视力不好，经常眯着眼，盲杖辅助走路。第一次听见静娴声音，他“哇！”——这把声音怎么这么开朗！
静娴很爱笑，很爽朗那种。博爱盲人中心的David说：“她很爱讲话，一讲就不停。她患癌治疗时我去探望她，她边吃边讲，聊得比我还起劲，比我还开心！”
盲人“读经”是大挑战，但静娴有办法。梁德如说：“她记忆力很好，能够把几分钟长的经文听了背熟。我问她如何办到，她说每天在家背上四五次！”
服事盲人多年的秋芬说：“静娴来教会三年多，很快就跟我们打成一片。她特别好学，我经常给她发送讲座链接、灵修资料，她又转发给其他人。教会提供许多圣经课程，她几乎全都想上。上ZOOM时，她就是‘线上招待员’，有人进来就马上欢迎！不仅如此，她还常常煮糖水请我们喝。她也曾为弱势群体发声，希望大家能学习怎样跟盲友相处。”
（八）
独处时，静娴喜欢听圣经，一遍又一遍。从《创世记》看见神造人是独特的，她感恩；从《出埃及记》看到悖逆的以色列人在旷野漂流，像自己；读《约拿书》不听话的先知逃跑，她想起自己多年来叛逆。
她说：“我才看见自己多愚昧，但上帝始终没离弃我，拣选我作祂儿女，耶稣为我的罪死，给我机会悔过。我现在也不完全，可能只改了20-30%，但至少有进步。”
阿姨又打电话问候静娴妈妈，妈妈说，阿娴有打电话回来了，还问我好吗、钱够用吗。静娴也给重听的妈妈买了助听器，阿姨就说，她以前多给一块钱都不肯。母亲没想过女儿能克服障碍，也没想过她会温顺地叫一声“妈”。
“以前我很怕打电话回去，可是妈妈见我变了，她现在话里也开始有爱了……”静娴说这话时，脸上甜滋滋。
（九）
静娴行程满满，是名副其实的“忙”人。星期一到盲人学院推乒乓，星期二白天参加长者团契，晚上是永乐盲人合唱团练习，星期三踏脚车训练……还有参加许多课程、团契；带领线上祷告会、担任敬拜助唱。她后悔自己没早些接受主，错失了许多宝贵亲情、友情与健康；可她又感恩自己经历过，所以能勉励人。于是，她经常打电话、发信息给需要关心的人，忧郁症的、生病的、遇苦难的，跟他们说：“最坏的我都走过了，上帝一样能帮助你们的。”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怀疑，她怎能这么乐观？”说话的是小郑（匿名），精神分裂症、鼻癌患者。
小郑好几次听到声音叫她去死，颓丧无措时想起静娴，她这么难都挨过了，自己就不能吗？
“我曾经问静娴，她为什么那么乐观，她却说这是发自内心的喜乐。主说，要常常喜乐，不住祷告，凡事谢恩。她提醒我，阿爸父是怜爱的父，要我别再想从前，因为我们是新造的人，是属主的儿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