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子
图源:unsplash@richard-sagredo
余光中第一次来马演讲,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人在南马,多么渴望上来一睹诗人的风采,听听必定精彩的演讲;奈何工作不顺利,阮囊羞涩,只能想,不能行或是演讲取消了,记不清。
后来,他好像又来了一次,模糊的记忆是傅老当主持。我已身在都门,却是阴差阳错,出门去了。今回诗人再来,可能就成绝响,我还是错过了,到而连突讲座讲道去了。
从手机上看到他访谈的片断,说到他的旧作《珍珠项链》中的露珠、雨珠、念珠,串成的十八寸珍贵的项链,而转眼,明年就是他结婚六十周年。他将“再耗巨资”,买珍贵礼物送给共度一甲子岁月的老妻。他们的爱情,时间冲不淡,老而弥坚,多珍贵啊!
读《莲的联想》,是在歌德的名句“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的青嫩岁月。从儿童进入少年,情窦初开,对爱情充满憧憬,读到余诗独创的三联句,和五四的新诗,完全不同,惊艳不已,也深深着迷。读,也不知读了多少遍。因此,许多句子,深烙脑中: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等你,在雨中》
在校园中看到心动的女孩,就像想起他的:
看你的唇,看你的眼睛
把下午看成永恒
你的眸中有美底定义
《那天下午》
他写这一组诗,正值中年。他那一代的台湾人,或比他稍为年轻的,正流行着虚无,许多人在追赶存在主义。至于多少人,真正搞懂沙特那难懂的哲学,就不好说了。沙特和西蒙波娃这对爱侣,不结婚却生死相随,但又各滚各的,各玩各的,那模式的爱情,堪称美丽的典范吗?对我而言,是恶心。我还是很传统,虽然不信有轮回,痴迷的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之饮”,是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上一次的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
这才最美最浪漫。不在乎地久天长,只要曾经拥有,是潇洒或是浅薄无情呢?分手若是无奈,故作超然,也还说得过。其毒素是,使一夜性、换情人如换手机、离婚如同换车都政治正确化了。
十年前,研究院的教授说,余光中常去大陆,他也常在会议上碰到他,说他老来瘦。也许老师没看过他的旧照,我看诗人一辈子都瘦,读其诗其文,从照片里看他中年看到他耄耋之年,只是老来更瘦而已。人是更瘦了,他的诗他的文字,可是更丰腴圆润了。
在大陆,他被标签为“乡愁诗人”。他写乡愁的诗固然不少,但他吟咏的何只乡愁。诗作的题材,广阔得多了。正如他也写爱情,但并不止于《莲的联想》。而今他白发虽稀疏,看手机上他受访的短片,谈到上次买珍珠项链给太太的经过,以及明年还准备再买再送礼物给太太,我想到的是《下次的约会》的一段: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给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又想起少年时常见文艺作品引述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名句: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并没把少年的原意译出来,英文版是这样 Whoever is a girl does not want to beloved, and whoever is a boy does not want to be royal to his lover。英文译本中的少年有忠贞之意,中文只有钟情,没有忠心。若让余光中来译,在工整押韵之外必会忠于原文把忠坚之情译出来。像他和表妹——妻子的爱情,虽然他的每一根白发不一定会为太太颤抖。
编注:此文收录于《人生不需要假项链 》(黄子著,2016年由文桥传播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