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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与哀恸──念母亲(09.05.2021)

文:关启文(香港)

遗憾与哀恸──念母亲(09.05.2021)
图源:unsplash@oramusa

1996年12月1日,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正在家中等待教会弟兄姊妹前来读书小组,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知道母亲进了医院。那时有点不知所措,但心想母亲进医院也不是第一次,情况不是那么严重吧?于是继续招呼到来的弟兄姊妹。为免扫大伙儿的兴,我没有将消息说出来,但心里筹算待聚会完了便赶去医院。之后一直心不在焉,直至四时许,再收到哥哥的电话,知道母亲是脑中风,心中开始焦急。好不容易等到讨论得七七八八,我才道出情况,并立刻赶去医院。

离去

在病床前伫立,母亲已昏迷不醒。我在她耳边告诉她我来了,也不知她是否听到我的声音。看着她双颊凹陷的面容和围绕着的仪器,耳中传来心电图的声音,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我预计到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母亲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好,心脏肿大,有时呼吸也有问题。几年前在外国念书,每当电话声在深夜响起,都害怕是由香港传来的噩耗。我回港后,妈妈做了换金属心瓣手术,之后要不停吃补血丸,但分量总是不对。她经常心痛气促,有时甚至昏倒在街上。那段时期,家人都提心吊胆,但最近两年情况反而稳定了些。想不到那晚母亲突然病发,呕吐不止,入院后立刻便昏迷了。脑扫描显示脑部血管破裂,血块有六厘米长,医生说可以做的不多了。


我在床前呆立,不知何时泪水已不能自制。翌晨母亲的情况开始恶化,弥留之际,我们围在她床前,看着心电图的读数急速下跌至零,图形由波动变成死寂的水平线。妈妈去了。


生死好像很遥远,但原来又这么近。这活像电视剧集的一幕,但却是真实的人生。我们勉力唱诗,但歌不成歌;我们为母亲祷告,祈求天父接收她的灵魂,但泣不成声。我开始意识到盼望是何等重要──耶稣基督的应许在心中响起:“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

回忆

多年来我与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我中学时信主,生命翻新:不单热心事奉,而且变得很和善,绝少向朋友发脾气或显露不耐烦,甚至有同学说我“像座佛”;但我却有一个“死穴”──母亲。我从来不会对朋友粗声粗气,但不知何解,很多时和她只是三言两语,便会怒火中烧,按捺不住与她口角。我觉得她很啰唆,一言一行都很易使我厌烦。有时我骂她几句,她便默然不言,走出屋外。每次我看到她孤独的背影,虽然怒气未消,却感到自己的确伤害了她。这份矛盾叫我痛苦,唯有向神认罪并祈求力量,可是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


我也一直不了解自己的心态,但神借着很多事情叫我成长。我外表看来很有自信,在学业方面也很顺利;但只有自己明白——我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挣扎,有很浓的自卑及不安全感,我很渴望别人的接纳,恐惧别人的拒绝,以致与人相处,很多时都感到吃力,情绪也容易波动,甚至有孤僻的倾向。自己不是没有尝试与别人分享内心的挣扎,但能真正明白并帮助我的人却不多。


记得中学和大学时期,家中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开始反省自己一直在逃避家庭的问题;也开始明白,自己成长的挣扎和家庭的环境有关。在家中我找不到温暖和谅解,包围我的只有冷漠与争吵,父母之间的不和也使我厌烦。我渐明白自己这么喜欢在外面“搅搅震”(参与各种活动),部分原因是逃避这叫我痛苦的家。

医治

但了解问题并不能即时带来答案,心中对家的感觉很多时埋得很深,自我发掘是费心力费时间的,一些偏差的信仰框框也阻碍我坦然面对心灵的阴暗面。感谢神,在一次营会(与当年中大教育文凭的弟兄姊妹一起)的分享中,我说到家庭问题时,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恨他/她们!”话说出口,我才更深刻地掌握自己内心的情意结,原来我一直要自己去爱父母、家人,但却从未面对心中的恨。我知道自己不应去恨,这个道德要求压制了我情感的表达,只是我若未曾在神面前彻底处理深心的感受,又如何能自发地爱他/她们呢?那一天我看到自己一直在怨恨父母,我怨他们没有给我一个温馨的家,我恨他们在我成长旅程中投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我讨厌他们之间“不知所谓”的关系……


在这努力捉摸自己内心感受的时刻,我再一次求神进入我生命,叫我感受祂的恩慈与接纳。我开始明白,我不需要向祂隐藏自己;也因此我不用向自己隐藏自己,我不用否认自己心中的恨,上帝的恩慈也给我勇气与盼望。当我注目深埋心中的情意结,知道要改变自己是艰辛痛苦的一件事,只是我仍祈求上帝将爱浇灌心中,将恨融解。


上帝诚然听我的祷告,虽不是奇迹式改变,却是在继后的几年里,每当我落在有血有肉的挣扎中,祂与我同行。我开始看到,生命的挣扎是有意义的——若非如此,我们不能明白自己的软弱,以及上帝的忍耐与深情;更重要的是,我开始转换一个角度去看问题。以往我只是看自己如何受害,如何难受;如今我慢慢体会到,我妈妈才是主要的受害人,而我──她的儿子──却只懂得在她的伤口上再加一刀!



有一次看张晓风的文章,她劝解一个与父母不和的年轻人:“不能宽恕他们吗?先学习可怜他们吧!”我不禁潸然泪下,想到母亲半生辛劳地养育我们七兄弟姊妹;纵使她不大懂得用言语表达关心,但每次嘱咐我们穿毛衣、喝汤、带雨伞等等背后,正正流露出真挚的爱心。她一生常受伤害,少受尊重与珍爱,为何我仍忍心再伤害她?


然而觉悟不是一蹴即至的,自己受伤害的感觉也是真实的;但在神的接纳中,这些感觉慢慢化解,我开始向母亲表达一点关心,听她倾诉,买东西给她吃,为她的爱心说声“谢谢”,为自己发脾气说“对不起”(这个难度最高,不是每次都做到)……渐渐我发觉与母亲可平静交谈,不再轻易发脾气了。感谢主,在我离开香港往外国念神学前,终于能与母亲和好,她起初反对我念神学,但最后还是支持我,还借钱给我哩!


1989年暑假有机会回港,回到北角的家,当晚母亲便拉着我吐苦水,一直至零晨三时。我默默地听,又愧疚不能更多在她身边,分担她的烦恼忧愁。两年后再回港,与她探望一牧师,在饭桌上她谈起往事,到最后哽咽着说:“我一生也未尝过好日子!”我在她旁边,伸手搭在她肩膊上,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恻恻然。今天母亲已去世,我遗憾未有尽力令她活得开心一点!

哀恸

记得母亲过世的第一个星期,内心由悲痛慢慢转为一种颓然麻木,守灵堂那一夜忙着接待亲友,也没空间去感受自己的内心。星期六早上是安息礼拜,我向神祷告,求祂帮助我处理自己的感受。牧师证道时提到母亲的生平,我终于忍不住痛哭,一行行的泪从脸颊滚下,双眼红肿模糊;只是我也无心理会,就让我去经历自己的伤痛吧!乘车往火葬场的路上,我静静地对自己说:第一,我不再逃避人生的伤感与痛苦,求主给我一份爱去拥抱这世界;第二,不要再做一生遗憾的事,伤害我爱的人和那爱我的上帝。


这段日子心里仍有挣扎,回忆的片段叫我伤感,深沉的孤单感再次侵袭心灵,与上帝的关系也不好,灵性起伏不定。期间感激很多弟兄姊妹有言无言的关心,而托着我的始终是神不变的接纳。还记得一晚心灵苦苦挣扎以后,心中涌起一份难以形容的温暖,为我带来“出人意料的平安”,叫我重燃希望。我也恳切向上帝祷告,祈求祂以加倍的温暖与平安环绕母亲在天之灵,医治她一生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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