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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组陶壁画 ——半立体的《传道书》? (04.01.2024)

文:晨砚
年终岁晚,清理家中存物,发现一张褪色的旧时摄影……这是一个很老套的开头,以前小学生的作文,就是翻书掉出一张照片来,然后时光回流,勾起儿时回忆……但我还是选了这样的开头,是希望有平凡的进路,,但接下来反而衬出了下面的精彩。
我说精彩,倒不是针对文字而言,是我所描述的那一个陶壁画。陶壁画创作于1980年代中期,是慕泥陶舍当年为了准备三人联展,同伴仰芬一拼全力的作品——72个陶盒子拼凑而成。她并不做成陶板,因为平平的陶板,在烧成时破损率会高一些。而“半立体”怎么样都比平板勾勒的作品,经得起1200度10多小时的烈火。所以她折衷式地在“算立体但扁平” 的陶盒子上,又做了“介于绘画二次元与三次元雕塑”的浮雕。于是她这人生的叙述稍微立体了一点,不那么单薄——这岂不就是我们当下所能体验的人生缩影吗?因为真正的全立体,是落在将来的天上——但感叹地说,要做浮雕,实际上也好像不比圆雕容易。
于是这样的铺陈营造,也经得起搬运,更经得起他日的拼凑——陶盒子都标示记号,显示在整体的位置,万一错置,调整也不慌张。但即使是比较结实的陶盒子,后来搬运时也破裂了两个,需要重做。
幸好那所用的泥土也经得起。那是当时一位陶友在泗岩末附近,在施工中的吉隆坡国都花园发现的,他于是给我们送了几袋来(我至今都还很感谢他)——稍作调配,变成我们向来用过“最强”的泥土,少破裂,不变形,收缩率当然也最稳定,经得起这样补做配合,嵌合整体。
浮雕里很吸引我的是一个侧脸的年轻女子,还有她那一头飞扬的长发——那象征风,仰芬说,我向来对自由有一种感觉,而感觉逐渐形成似乎没有边际的轮廓……风很自由,所以我喜欢长发,那有女性的温柔;我也喜欢翅膀。喜欢梦到在天空飞。然后看到下面的光丛闪亮如钻石;我后来又不时梦到驾车,在奔驰的路上,划下一条一条交错流畅无阻的轨迹——相较海就深沉,所以仰芬可能也会希望鱼有天会变成飞鱼,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你可以看到那整个组合里,忽隐忽现流动的诗的语言,在淳朴陶作上起伏穿梭。
浮雕里的女子望向的右边,在壁画中间的部位,是一个思想家。他的右边有个刚成形的胚胎,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那只是一个人生的开始——上升的阶梯、下降的人生、天伦情爱、知识学问、成功挫败,荣耀耻辱、狂妄愚昧、欺压安慰、杀戮医治、争战和好、劳碌享福、哀恸跳舞、静默言语、寻找失落、保守舍弃、喜爱恨恶、撕裂缝补、拆毁建造、生死存亡……就像圣经《传道书》里所说的,复杂万分的人生。思想家只能在大哉问前作有限思考:日光之下,生命如此无奈可恨,劳心劳力,包藏的是无穷忧虑,又陷于沮丧迷惘,最后镜花水月落得个春梦一场。
而“虚空的虚空”在《传道书》里,也一口气出现了30次,智者如所罗门王,经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以及他”为自己动大工程,建造房屋,栽种葡萄园,修造园囿……买了仆婢;又有许多牛群羊群……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爱的物,并许多的妃嫔……“ 但最终”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看来悲观一片。他也追求智慧,但他又矛盾又懊恼,”因为多智慧,就多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增加忧伤。“
我又想起我在陶舍拍的那一张照片。三人联展后一块块的陶盒子回到了陶舍,就在天井重新排列起来。好大的一幅组合啊,但日子匆忙,也并不时时在它面前停留,甚至日渐熟视无睹。风来了,雨来了,猛烈的太阳不断在照射,但那陶壁画却依然固执,并没有褪色。

有天我终于忍不住为它拿出了相机。那时陶舍为人订制,而由先生义钊所做的一个鲁迅塑像,说是失败成品也可以。为着灌浆倒模的方便,我们在泥里加进了一点矽酸钠,但也这样泥质软化,烧制时其中一个较靠近火口的,便开始变形,尤其在下巴颈项处出问题,塑像低头了,颔首却不微笑。出窑后我们一时也不知要把它放在哪里,就放在那组陶壁画的上面吧。
而又有一天,来了一只鸽子,它不知怎的就停在那个居高临下,沉重俯瞰的鲁迅的头上——他思考又思考,但他的人生有答案吗?鲁迅“横眉冷对”,又对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愤怒的时候颇多;而为求进步,呼号亦十分高亢。他说:“当今之急,一曰生存,二曰温饱,三曰发展。苟有阻碍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百宋千元,河图洛书……等等等等,一律踏倒它!” 陈之藩教授评之为“鲁莽灭裂”——那与生存温饱发展的原则有何矛盾?这位当年的电机系学士、科学硕士、哲学博士1988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典礼上说,用一个数学名词,那一堆空的口号,叫做“空的集合”。

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经不起这一连串的激昂混乱,再想下去恐怕只有虚空。至于那塑像头上的鸽子又有答案吗?它只好用背对着我们——这是诗情,还是哲理,或者——?
而当时仰芬,十分爱看19世纪末纪伯伦(Kahlil  Gibran)的诗作与绘画——一个研读医学、宗教史,18岁后数度移居美国,,也曾到巴黎学画的黎巴嫩诗人;一个“把生命升华为爱的力量……铺陈人生姿采与风貌”的人。纪伯伦“热爱大自然,在万物生生不息的变化中,瞥见神明的造化之美……” 台大哲学系教授傅佩荣说,热爱大自然的人总有泛神论的倾向。这所言不虚,纪伯伦一生眷恋着大自然,渴望与之融为一体。大自然成了他创作的源泉,启迪他的灵感。但人总有局限,日光之下的现实世界,有时也不免步伐蹒跚;而人短暂的一生,与大自然相较,又太匆匆,终究何以为寄?
但所罗门王到底是一个智者,他以信心之眼,最终看到了日光之下,虽有一个不可破解的迷,但日光之上却有个奥秘,于是他说:“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他换了个仰望的视角——”不多思念自己一生的年日,因为神应他的心使他喜乐。“ 他又劝诫人“你趁着年幼、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当纪念造你的主。”——就以神为中心,凡事以祂为念过日子,于是我们在这个眼前的可见的世间,生出盼望,并先浅尝了天国的滋味。
而浮雕里那个苦苦思索又浮想联翩的思想家,他头顶上方的陶盒子上,有个女子在海中泅水,她手中轻握着一支燃着的,细细的火柴棒——与其悲伤失望,不如点起一把火,不问情境如何。
且让快乐悲伤接替循环,人摸索逃生之路,艰险中却发现了信心之途。仰芬说,现在她已经少创作那一类的画作了——因为我已经有盼望有方向被释放得自由,我不必在梦境中飞翔了;而那过去的挣扎与寻索,都已经成了前行的动力,恩典的记号。
2024年伊始,环顾四周,世局多变,人事难测;肉眼所见,彷佛均是无奈讹舛。此时读《传道书》,再看看那一组壁画,十分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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