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沉默半小时之一——《追风筝的孩子》

文：王怡牧师

#周末看电影

这部小说有个如《百年孤寂》一样漂亮的开头；“我成为今天的我，是1975年某个乌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12岁。”

最后，阿米尔从阿富汗救回哈山的儿子，带他放风筝。终于说出了那句山盟海誓一般的结局：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为你，千千万万遍）。

有一次我在“合同法“的课中，请学生讨论，婚姻是合同吗？挑园结义是合同吗？《联合国人权宪章》是合同吗？大家列了15个关乎契约的英文单词。我和春天有个约，用哪个呢？公子小姐在后花园山盟海誓一番，私订终生，用哪一个呢？同学们都说，要用promise（承诺）。

阿富汗的富商之子阿米尔，他的一生，所欠的就是一个承诺，他生性怯懦，哈山是他的仆人，出身地位卑微的哈扎拉族。遇见孩子欺负，总是哈山拉开弹弓，为他承受拳头。阿米尔却以飞快的速度跑回家去。

在喀布尔的风筝大赛中，哈山永远是最棒的。他帮阿米尔夺得冠军，用浸过油的线，可以在空中切断竞争者的风筝。每一回，他跑去为小主人追赶战利品，都会回头，手放嘴边，说出这句全然委身的诺言：“ 为你，千千万万遍。”

但阿米尔知道，自己没有真把哈山当朋友。他不可能回应这句伟大而沉甸甸的诺言。在那个乌云密布的寒冷冬日，哈山被堵在小巷中，为保护少爷的风筝，被一群大孩子殴打，甚至被强暴。阿米尔在窗户后看见这一切，转身跑掉了。

从此，少年阿米尔活在一个没有诺言、没有盟约的生命中。羞愧与忏悔有着惊人的不同，没有忏悔的羞愧，只叫我们恼羞成怒。如小说原著中写的，“他那该死的忠心让我羞愧难当“。阿米尔对哈山和他的友情充满恨意，他无法忍受一个忠诚的同伴，整天出没在自己眼前。后来，阿米尔把父亲送的手表藏在哈山房间，决意冤枉他。当父亲追问哈山是否偷了表，这个对朋友至死忠诚的孩子，看了阿米尔一眼，说：“是的。”

哈山的父亲阿里，和阿米尔的父亲也是从小的玩伴。当哈山父子执意离开时，阿米尔无法理解父亲的哀伤和恐惧。这个勇敢无比、身高两米的男人，第一次嚎啕大哭，说：“阿里，我已经原谅他了，你没听见啊，你们不用走。”

以后苏联入侵，阿米尔父子流亡美国。阿米尔成了作家。他回到黎巴嫩，看望当年鼓励他写作的老师，听见哈山的死讯，和一个人震惊的事实。老师说，你必须回阿富汗，带回哈山的孩子。因为哈山是你的弟弟。你的父亲，曾经和最爱他的朋友阿里的妻子通奸，生了哈山。

影片的后半，阿米尔仿佛回到了1975年他从那里逃走的小巷，当年凌辱哈山的孩子，已成了塔利班的头目阿米尔在哈山死后，回到了那句以手按嘴的promise，经历险阻，从这个头目手中把哈山的孩子带回了美国。

只是对哈山来说，那句诺言与血缘无关。那句话是一个神圣的誓约。这个誓约不但与血缘无关，甚至超越主仆，使灵魂本身的平等。在地上不平等的关系中得以彰显。甚至可以平白无故地，将两个人带入一种生命之约的关系里。但在阿米尔那里，确实一个看得见的、肉体的血缘，惊醒和顶替了原本看不见的、那个灵魂里的盟誓。这并非真的救赎，只是悔恨中的安慰。若哈山不是他弟弟，阿尔米这一生，就注定没有灵魂中的誓约，和誓约中的自由吗？

我们和阿米尔一样，缺乏对他人在盟约中的爱与承诺。我们很难活在一个立约的世界观中，所以开会、约会、聚会，也很难不迟到。在一种没有盟约的文化中，唯一剩下的混凝土就是血缘。所以五伦之外，我们并不真有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想。

对阿米尔来说，圣经旧约中有个故事，堪为他与哈山的标杆，以色列的王子约拿单与他的仆人大卫立下盟约，这是一个以色列版的王子与牧羊人的桃园结义。经上记载说，约拿单爱他的朋友大卫，胜过爱自己的性命。于是他“脱下外袍，给了大卫，又将战衣、刀、弓、腰带都给了他”，作为盟约的记号。

外袍代表地位，战衣代表胜利者的一切，刀象征力量，腰带则是生命安全的交托。约拿单向着仆人大卫的委身，比哈山向着主人阿米尔的委身，更令人盼望那盟约中的爱。所谓立约，就是对一个自我中心的世界的放弃。只有与天立约（圣约）、与民立约（宪约）、与人立约（盟约）之后，我们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才不是扯淡。

站在评判者的角度看，少年阿米尔对朋友的背叛，实在可恶。但道德评判总是冰冷的，冰冷是因为缺乏爱，更缺乏对我们缺乏爱这一点的自省。这时代最大的危机，是我们以商业契约的精神，反过来理解一切盟约。结婚时，我们很难说出，无论你年轻或衰老、健康或疾病、脾气好与坏，甚至无论你的爱还在不在，我都永远爱你。我在盟约中的爱，不以你至背约的理由。

我对学生说，你们的山盟海誓、手足之情，你们对国家的认同，最恰当的词都是这个：covenant（圣约或盟约），就是约拿单与大卫立约时用的那个词，也是《联合国人权宪章》用的那个词。翻译桃园结义，也只能是这个词。

我又说，我们都是阿米尔。他和我们一样，终有一天要对世界说出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句：

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